朱門酒肉臭：《金瓶梅》中西門慶家的早餐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陳獨秀曾經在給學者錢玄同的信中，抱怨「《金瓶梅》《紅樓夢》細細說那飲食、衣服、裝飾、擺設，實在討厭！」我不知道這位大名鼎鼎的《新青年》的主編，為什麼這麼討厭《金瓶梅》「細細說那飲食、衣服、裝飾、擺設」。在我看來，這恰恰是《金瓶梅》這部世情大書的長處和價值所在，因為惟其瑣細，才顯真實。

我對書中但凡「細細說那飲食、衣服、裝飾、擺設」的地方，卻總是看得津津有味。借用《金瓶梅》書中的話來說，就是「觀之不足，看之有餘」，越看越愛看。

我自己平時的早餐，很簡單，無非是稀飯饅頭，抑或是麵條，如果不願自己做，就去外面的早餐店，來碗四塊錢的南昌拌粉，再配上一缽地道的繩金塔瓦罐湯，絕殺！

所以，一度對蘭陵笑笑生筆下的《金瓶梅》中西門慶家豐盛的早餐，大流口水，顯得很沒有出息的樣子。

這也難怪，實在是因為西門慶家的早餐水平太「遙遙領先」了，讓我等拍馬都趕不上。

西門慶家的早餐，主食類分為粥品和麵食兩大類。

西門慶家的早餐常食各類粥品，如「粳米粥」（第22回）、「甜醬瓜茄粥」（第34回）。粥是明代中上層家庭常見早餐，但西門家的粥用料講究，例如第34回提到「粳米粥」用新米熬製，體現其富足。

《金瓶梅》的故事發生地設定在山東清河，對我們南方的人來說，自然是北方了。所以西門慶家的早餐，麵食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

常見的麵食有包括「炊餅」（就是武大郎賣的的那種，類似饅頭）、「荷花餅」（第23回潘金蓮起早為西門慶準備的薄餅）、「肉包子」（第67回）等，常配羊肉或鵝肉等葷食，反映了北方的飲食習慣。

西門慶家的早餐，大多還會準備不少醃菜與醬菜來佐食。常見的有如「糖蒜」「醬瓜茄」「糟筍」「醃臘鵝」（第22回、第34回），這類醃製食品耐儲存，是明代早餐常見的佐食。
西門慶作為清河的暴發戶，不但對女色趨之若鶩，對口腹之慾的追求，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早餐常食肉類，如「糟鰣魚」（第34回）、「燒鴨」（第52回）等。鰣魚是江南名貴食材，常常是作為貢品進獻朝廷，非普通人所能享用，而且需用冰湃保鮮，糟鰣魚是一種改良的吃法。

在小說的第二十二回「西門慶私淫來旺婦，春梅正色罵李銘」，作者蘭陵笑笑生還專門把那年的臘月初八西門慶的早餐食譜開列了出來，讓我們見識了一下這個暴發戶的豪奢：

說著，兩個小廝放桌兒，拿粥來吃。就是四個鹹食，十樣小菜兒，四碗燉爛下飯：一碗蹄子，一碗鴿子雛兒，一碗春不老蒸乳餅，一碗餛飩雞兒。銀鑲甌兒粳米投著各樣榛松栗子果仁、玫瑰白糖粥兒。西門慶陪應伯爵陳經濟吃了，就拿小銀鍾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壺裡還剩下上半壺酒，吩咐小廝畫童兒：「連桌兒抬下去，廂房內與李銘吃。」

西門慶的早餐後常備「木樨芝麻燻筍茶」（第34回）、「玫瑰搽穰捲兒」（第23回）等茶點甜點，以及「枇杷」「荔枝」（第27回）等產自南方的水果。這種對精緻甜食的講究，讓人聯想起今日西門甜點店對傳統口味的新詮釋。

西門慶還有喝早酒的習慣，似乎這也是當時人的習慣，同為山東人的宋代詞人李清照就曾在她那首著名的《聲聲慢》詞裡面寫到：「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如第34回西門慶的早餐配的就是「金華酒」，這種酒產自浙江金華，從書中來看在當時算是比較上檔次的一種酒。

總而言之，西門慶家的早餐較為充分地體現了南北融合的特點，也表現了當時明代市井的飲食文化，呼應晚明社會「奢靡僭越」之風。據沈德符《萬曆野獲編》記載，嘉靖後富戶「晨起即飲醇酒，啖肥甘」，西門家正是這一風氣的縮影。

當然，一切高明偉大的作家，絕不會為單純的細細描寫而描寫，對西門慶食不厭精的早餐的描寫，對於刻畫西門慶奢靡的生活與道德的墮落，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輔助作用。

杜甫就曾發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浩嘆，西門家的早餐遠超當時普通城市平民的生活水平（如糟鰣魚需耗費數兩銀子），與其「破落戶」出身形成反差，暗諷暴發戶的虛榮與奢靡。

此外，作者還巧妙地透過飲食細節來刻畫人物，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在第11回因為早飯的問題作為導火索，還引發了西門慶對孫雪娥的家暴，激化了潘金蓮和孫雪娥之間的矛盾；第62回西門慶的愛妾李瓶兒病重時，西門慶無心飲食，「粥也不吃」，表現西門慶對李瓶兒的擔憂和愛護。而在小說的第23回，潘金蓮早起為西門慶做餅，表面是「賢惠」，實則為爭寵固位位，早餐成為權力博弈的工具。

《金瓶梅》對早餐的瑣碎描寫，絕非閒筆。從一碗粳米粥到一碟糟鰣魚，從妻妾爭寵到主僕差異，這些細節共同構建了一幅晚明市井生活的浮世繪。

西門家的餐桌，既是慾望的展演場，也是人性與時代的顯微鏡。正如學者田曉菲在其《秋水堂論金瓶梅》中所言：「《金瓶梅》寫吃，實為寫人；寫人，實為寫世。」

一頓早餐，已道盡了世間的盛衰興廢，見證了人間的滄海桑田。